他的背鳍旁边生长着怪异的囊肿,他还怪模怪样的大张着嘴,你从老一点的鱼身上,常能见到这副怪相。就鱼缸的尺寸而言,他的个头未免太大了些,他的年龄早就超出了金鱼的存活年限。那又是多久?个把月?他已经六岁了——作为金鱼,已经怪老的了。有天下午,特迪——那时他还叫这个名字,如今他只是特德——注意到了鱼缸的情形:一抹阳光穿过他的卧室窗户,投向水面,随后便消失了。水变得太过浓稠,都快结块了,鱼大概还在这团油泥里游着,要不然就是已经死了。很可能已经死了。鱼在哪儿?鱼在哪儿呢?特迪喊起他妈来。她走进他的房间,看到鱼缸的模样,不由低声惊呼。又一条鱼被他们给忽视了。
这种事谁都知道。孩子们再三央求:求求你了,求求你给我们买条金鱼(或狗)吧,我们会喂的,我们真的会,我们会照顾好它,你什么都不用管。我们会拿刷子清洗缸壁,保证定期更换过滤炭,水要是蒸发了,就往里面添水。求求你了,求求你了,我们能搞定,我们现在已经够大了,真的,肯定会很有意思的,肯定会的,很有意思。不过到头来,他们做不到。他们总是倒进去太多鱼食,不管你跟他们讲多少遍要小心,只能捏一小点儿,甚至在他们读过调子如同圣经的故事——讲鱼吃得太多,长得太大,水钵容纳不下,结果撑坏了钵壁——之后,他们发疯似的不停吞食时,他们还是看的眉开眼笑。望着他吃东西,观看一则事实——金鱼的饥饿程度始终很高,从无变化——活生生地呈现出来,蛮有意思。在鱼类世界的形而上学里,暴食并非罪过。小片鱼食轻轻落在水面,靠表面张力停留在那儿,又被无比急切的嘴唇咬开。(在确定孩子们没有喂他的日子里,)她也会投食过量。她抖落鱼食时,也拿捏不好分寸。那些松软的薄片受了潮,像串通好了似的,把它们怠惰的癖性集结到了一块儿,所以罐子里经常掉出一大团来。真的,她没有忽视这条可怜的鱼。“忽视”这个词似乎太过沉重、别有用心。在家庭舞台的混乱局面中,有些事注定会出溜到边儿上。但鱼从恶劣环境中存活了下来。在所有大难不死的金鱼当中,他是它们的王。
她本人小时候养的金鱼——名叫弗雷德——最后那段日子,是在格雷林潭里度过的,那是密歇根州北部,她家附近的一个小池子,是州自然资源部拿挖掘池塘的拨款挖的。(谁也搞不懂,已经有了大湖的州,干吗还需要更多池塘。)池塘里点缀着大片睡莲的叶子,池水泛着黯淡的黄色,水黾在上面激起点点涟漪,这片池塘简直就像沼泽。希望你能活下去,弗雷德,她父亲说着,把那条鱼从桶里倒进池塘。她没忘记她心爱的鱼儿从桶的边缘滑落,乘着玻璃纸一般的水流钻进池塘的情景。那年夏天,余下的日子里,她一遍遍想象着他那橙色的鱼身——金灿灿的,在粼粼池水中闪着荧光——就像慢镜头重播一般。世界上最蠢的动物,她记得父亲还说了这么一句。没什么比鲤鱼更蠢。没准儿鲶鱼,或者你那该死的母亲是例外。
去格雷林潭的那天下午之后,没过多久,她父亲大发脾气,离家出走。再也不会回来了,她母亲说,感谢上帝。之后又过了几个月,他在一桩离奇的事故中送了命,在德卢斯,被挤死在大块浮冰和集装箱船的船身之间。那年冬天,苏必利尔湖半融的湖冰有些变幻无常,侵蚀着湖岸线,磨损着堤防。她父亲受聘担任手执长竿、下船戳戳捅捅的船工,这帮人就像昔日密歇根州的那些河道工那样,穿着带鞋钉的靴子,站在圆木上,拿钩梃和长竿排除圆木阻塞,跟大自然的巨大力道较劲。种种说法各不一样,不过基本都是说,冰面起了变化,出现了某种裂缝,他滑了进去。这时湖水涌动了一下,愚蠢的天公地道像夹钳一样,把他的双腿给夹紧、挤碎了。她愿意想象,他在送命之前,只来得及拼凑出一段简短的祷告,祈求上帝原谅他没能做好一个父亲(“亲爱的天父,原谅我的巨大失败,我没能给亲爱的女儿当好父亲,给妻子当好丈夫”),还倒掉了弗雷德(“还丢掉了我女儿心爱的鱼,她爱那条鱼胜过爱我”),然后望着黯淡的冬日阳光迅速消失,这时其他船工劝他保持镇定,说他不会有事,再过一两分钟他们就把他弄出来,其实他们明知自己肯定做不到。
父亲去世很久之后,她仍然想象着,弗雷德潜伏在格雷林潭的深处,潜伏在冰凉的小洞里,努力维持身上的能量。有时,她上楼打扫卫生,给特迪的房间除尘时,她会在郊区午后那深沉、温暖、寂静的中心,停止动作,看着鱼,他睡着了,悬浮在水中,大睁着眼睛,一动不动,只是偶尔轻轻抖一抖鱼鳍。有一次,她甚至亲自尝试了一下,纹丝不动地站着,悬停在那串如同某种浓稠流质一般、无休无止、耗神费力的任务上——打扫卫生、洗衣做饭、采购食品、做点心——屋外鸟雀啁啾,汽车在车道上嗞嗞驶过。
婚姻是突然解体的。她丈夫——他在城里上班,是企业银行家,每天天蒙蒙亮,他就拿着《时报》,离开了家,报纸还裹在亮蓝色的邮件袋里,被他夹在腋下——背弃了自己许下的誓言。一天晚上,他下班回家时,那张脸好像焕然一新:他的牙齿白得不自然。他在城里洗了牙。(事后看来,他那口亮晶晶的牙齿,就是他有外遇的第一个迹象。)他在派克大街找了个牙医。没过多久,有些晚上,他迟迟不归,另一些晚上,干脆彻夜不归,含糊其辞,佯称加班。他解释说,日本人把晚上睡在城里视为勤奋敬业的标志;他说,日本人租用好似棺材一样,宽度刚好能容纳身体的小卧室睡觉,他不回家的好些天里,她想着那些小卧室,选择相信他的说辞。(当然,我了解日本人,她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后来有天晚上,她发现他在卫生间里,拿一块肥皂轻轻擦拭他的结婚戒指。它太紧了,他说,我只想把它弄松点儿。别人为她在秋天的那几个月里,没有把种种线索联系到一起,没有得出他已经出轨的结论,感到迷惑不解时,她觉得自己有必要把这场长久而复杂的婚姻从头到尾说个清楚(不过她从未这么做)——它延续了十五年之久——最初是在西班牙度过的蜜月:马德里郊外钦琼的那家国营旅店,原先是一家修道院,她跟他一起裸着身子,站在阳台门边的晚风里,聆听着村子里的响声和池水的汩汩水声。为了这份感情,为了这个家,她放弃了自己的事业。为了留在家里陪伴特迪和安妮度过成长的年头,确保那些大脑突触能够发育正常,能够建立起正确的连接,她放弃了很多很多,(因为研究表明,孩子能否成功,头几年是关键。在四岁之前,培养良好的运动技能,养成恰当的动手能力,还有相当关键的分析能力,这很重要!)所以,没错,她认为当初做家庭主妇这个决定,是她本人的意愿,不过现在却让她觉得,这一决定好像是在遭到背叛的前提下做出的,而这场背叛终将展现在她的面前。
鱼是装在塑料袋里来到这个家的,装水的袋子胀鼓鼓的,看起来不大牢靠,袋口打了个结,跟他一起来的还有一个伙伴,名叫萨米,两天之后,后者就会变成一具浮尸。“宠物世界”给所有参加托儿所实地考察旅行的孩子,都免费发放了金鱼。不到一年,鱼就已经长得太大,原先那只水钵已经容纳不下了,他旋转浮潜的游动路线开始收紧,越来越大的块头和玻璃钵壁限制了他的活动。后来他搬进了标准的五加仑水钵,此后五年间,他在这里不断长大,后来有一天下午,当时家庭似乎依然和乐美满,孩子们都去上学了,她去“宠物世界”,买来一只大鱼缸、某种稳定水质的滴剂和一只过滤器,过滤器位于鱼缸边缘,喷出一股闪闪发亮、泉水般的水流,她还买了些蓝绿色的底砂,一个给鱼做伴的小摆件:一艘挺卡通的海盗大帆船—既像马克·吐温笔下的内河船只,又像古代战船——船头比较夸张,有只橙色的塑料桨轮,随着鱼缸里的水流而转动,后来它卡住不动了。这个原本用来哄孩子们开心的摆件,设计得不怎么讲究,对卖相的注重胜过了写实。特迪和安妮不喜欢它。这个摆件到头来,只起到了一个作用:它给鱼缸里的概念空间作了重新布局,下午鱼无精打采地兜圈子的时候,给人以“这下鱼有事可做了,可以绕着某样东西游来游去了”的错觉,她发现自己会过去看他,就他的活动作一番深入的哲学思考:鱼是否记得,他以前走过这条路线?他是否认识到,自己被鱼缸的玻璃夹在当中,这一悲惨处境永远都无从改变?还是他自以为无拘无束,畅游在——就他的认知范围而言——苏必利尔湖的广阔水域里,只是到处都是一些玻璃障碍物而已?他基本无欲无求吗?食物奇迹般地出现在水面上,会随着嘴唇的打开而靠近,他有没有觉得奇怪?有天晚上,看完鱼之后,她在水槽边,透过窗户望着院子,只见她丈夫站在院子南面,把手机贴在耳边,空着的那只手在腰间上下摆动,她知道,那种轻轻上下摆手的手势表明,他内心深感不安。
之后没过多久,鱼缸变得浑浊起来。天色阴沉的一月和二月过后,过滤器堵塞了,水流停止了,瀑布般排水的出水口边缘,长出卷须状的绿色细丝。水变得越发不透明。鱼在这片黑暗区域的中心胡乱游着,变成了一个深陷困境、悲伤无望的存在。他不会再被短期记忆欺骗,认为自己始终无拘无束了。他也没对重复感到厌倦,依然兜着圈子,绕着愚蠢的帆船摆件转来转去,沉落在底砂上,捡鱼食残渣吃——典型的底栖鱼做派。他迷失在均质性宇宙永恒的喧嚣中,在鱼缸犹如宇宙大爆炸般不断膨胀的污浊中,激烈地扭摆着身子。有时,他迎向亮光,在玻璃上摩擦着眼睛,用不满的眼神望着外面。不过没人留意他。似乎没人见过他向外张望的样子。后来有一天,特迪——如今只是特德——注意到了,他说,妈妈,妈妈,鱼缸,她过去清洗了一番,不过在此之前,她先拿指关节在玻璃缸壁上敲打了几下,看到他还活着,他在黑暗中遭了些罪,不过还会动,看起来还算健康。即便环境无比糟糕,生命也能维持下去,这一事实令她肃然起敬。在短短一瞬间,她把这份敬畏与上帝存在的可能性联系在了一起。不过她又提醒自己,这只是鱼罢了。只是该死的鱼而已,她心想。我竟然悲苦到了这个分上,一心想把自己的糟糕处境理出头绪,就连这样的事,都能给我带来希望。当然,她或许还回想起了那天下午,眼看着父亲把弗雷德倒进密歇根州那个浅水池塘的温暖池水里的情景。她把这件事记得一清二楚。那条鱼清新的橙色鱼身,在桶里流出的水中穿行的画面,历历在目,无比清晰。
她拿一只用旧的特百惠塑料碗,把陈水舀出来,一点点地更换新水,好让氯气挥发出去,她还开车去“宠物世界”,另买了一张过滤棉、某种净化水质的滴剂,还有一磅装的一包小块活性炭。她把抽水装置卸了下来——一块小磁铁附在一只悬浮的塑料环上,外面套着一块大磁铁。那块大磁铁不知用什么方式,跟塑料装置上的小磁铁相互配合,运用某种物理原理,把水抽上去,透过过滤棉,再从宽大的出水口把水排放出来,在接近水面时,瀑布般的水流还会扭转一个角度。她用手指清洗这一装置时,觉得这东西不光既方便又美观,还有某种更深长的意味,它既是给鱼维持生命的工具,也用这种方式,维持着鱼在这个家里的地位。这天下午天气晴朗,天空碧蓝,有种冬日的明媚——她透过厨房窗户,望着未加修剪的草坪,只见一片黯淡的草褐色乱糟糟地纠缠在一起,就像凡·高笔下的旋涡,透出森森寒意。草坪另一端是树木,它们凄凉而脆弱地挺立在对种种意图不加掩饰的冬日天光里,隔着这些树木,她能看到车辆在大道上行驶。真是一幅优美的景象,郊区风味浓得教人尴尬,但无疑称得上优美。回到楼上,看到鱼在新环境里活泼地游曳,她能肯定,他挺开心的,他轻快地划着水,从鱼缸一端游到另一端,身手敏捷地绕过那个摆件,摇摆着身后的鱼鳍——它叫什么来着?是叫尾鳍吗?——动作中流露的风情,犹如卡巴莱酒馆里摇着扇子的舞者。漂亮的尾巴在清澈的水中舒展开来,仿佛迎风飘舞。她俯身细看时,发现尾巴明显要比游动和收拢时大得多。鱼停下不动时,它就会优美地舒展开来——真是一条漂亮、健康、宽大的鱼尾。他的身子侧面,有遭过罪的鱼身上常见的伤疤,一两处伤口,少了一片鳞,在他的臀鳍那儿,生着某种小小的囊肿。不过除此之外,他显得肥大、健壮,他还眨着眼睛,以打消突如其来的光亮带来的惊讶。
之后鱼缸又变浑了,比以前还糟,散发出臭味,变成了乌黑一片。在这儿不妨说句题外话:如果说,亚里士多德说得不错,诗比历史意义重大——部分原因在于,诗的叙述更加自然——那么,鱼就比任何家庭史来得重要,因为鱼不乏诗意,他屈从于四周形成的黑暗,却不愿死去——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没有死。他活了下来。他坚持不懈。他不知通过何种方式,从水里收集到足够的氧气——也许是靠直接待在过滤器出水口的涓涓细流下面做到的。当然,按天性来讲,他是底栖鱼、浊水鱼,习惯了黏液和水藻,以及其他鱼类不堪忍受的环境。鳟鱼不可能在这样的环境中存活。哪怕环境比这好点,也不行。换成是健康的美洲红点鲑,早就翻肚皮了。美洲红点鲑喜欢湍急河流里的凉爽洞穴、水质清淡的浅滩、冒着气泡的旋涡,这样它才能活得好。不过鱼待在黏糊糊的洞里,样子比他的玻璃飞地所在家庭的历史还要庄严肃穆:爸爸给几个行李箱打好了包,把裤子叠了又叠,把领带从电动领带架上取下,小心折叠,用绵纸包好,然后取出自己的鞋,把每双锃亮的牛津鞋(他是定期在纽约中央车站擦鞋摊擦鞋的少数人之一)放进棉质束口袋,然后清空了自己用的最上面那格衣柜抽屉,取出袖扣、旧钱包,还有几样别的东西。所有这些物品,这栋房子的历史、经过签字盖章的法律文件、随后的分居协议,当然,还有把房子留给她的那场离婚——所有这些史料,都在鱼的理解范围之外蒸发殆尽。他可以规划自己的路线,触及鱼缸的每一个角落,但对这件事还是一无所知。但他明白一件事。这一点还是清楚的:世界肮脏一片,乱七八糟。它凝成一团,淹没在自己的秽物之中。就是这样。
他轻轻掠过过滤装置上耷拉下来的须状水藻,游到摆件跟前,把身子的一侧倚在摆件旁边,感受着夜间气温的变化———特迪睡觉时,喜欢把窗户打开一道缝——随着水温变凉,含氧量也会有少许的增加。白天,阳光穿过窗户,偏折着射入屋内,鱼缸也随之变暖,他一动也不动地待着,除非有人走进屋里,敲敲鱼缸或者地板,那时他就往前猛蹿一小下,然后很快又安分下来。有几次,楼下的房门摔得太狠,把他给惊醒了。有时候,厨房里有摔碎东西的声音。有时会有说话声。“我们到底该怎么办?”“看在孩子分上,我当然希望能友好解决。”有时候,是一只鞋砸在隔壁主人房墙上的声音,有时,他觉得摆件挺亲切,就像另一条伏在自己身边的鲤鱼,在等待,在流连徘徊。另一些时候,他觉得鱼缸的四壁挺亲切,他寻找光亮时,它们会抚摸他的鳃盖。上帝啊,如果他知道自己,鱼,处于这个家庭舞台的核心,以自己的生存欲望吸引着人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