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老底子每天呈送精彩文章一组
打开尘封的记忆，寻觅往昔的岁月
叙上海老底子事忆上海老底子人
诉上海老底子情
追悔莫及的小妹
和渐行渐远的兔妞
阿焱
人生是乖戾的，变幻莫测的。在生命的记忆中，救你也好，害你也罢，仅在于一念之差。年盛夏的一天，兔妞约我去人民公园赏荷散心。那里的荷池不大，虽无“接天莲叶无穷碧”的浩淼，却也弥散着”映日荷花别样红”的夏韵。
回家路上，在地铁二号线的车厢里，兔妞给我看了她近期的自拍照。
兔妞
照片上的她身穿浅紫色针织开衫，秀发披肩，稚气未褪的娃娃脸上眉语目笑，明眸中充盈着一泓清波，灵动地洋溢着聪慧和开朗，嘴唇紧抿，唇角微微上翘，隐隐然一对浅浅的酒窝，神态中流露出俏皮和机灵。淡极始知花更艳，我赞美她犹如出水芙蓉清纯淡雅，不染一丝纤尘，胜过众多姹紫嫣红。她喜孜孜地要我以夏荷为题，给她的小照配一首诗，而且要立等可取。我抝不过她，思索片刻也就依了她的要求。
夏荷娴静淡雅俏芙蓉，
濯涟不妖气从容。
默默佇立晨曦里，
灼灼绽放夕照中。
绿叶勇擎遮阳盖，
红花婉拒採蜜蜂。
香远益清飘天外，
玉洁冰莹当吟咏。
兔妞看了我给她匆匆拟就的小诗，立刻连同她的自拍肖像一起发在朋友圈里，赢得不少点赞。她莞尔一笑，笑得甜甜的有点陶醉，这是她母亲去世半年以来最舒心的一个笑容。我也感到宽慰，只希望她今后的岁月能够平平安安。谁知命运对她不公，与生俱来的病魔又一次向她逼近。等待她的是无尽的苦难。
慈母重托，责无旁贷兔妞（—）学名晨喆，是我的外甥女，我是她的姨妈。她母亲静霞是我的胞妹，比我小十三岁，小妹是我对她的暱称。
小妹生于年冬天，是母亲三十七岁生下的末朵囡囡。母亲高龄姙娠，在三年自然灾害的半饥饿状态中孕育小生命已是力不从心，产后母婴又无足够的食物补充体能。先天不足加上严重的营养不良，使小妹从小羸弱多病。母亲也因此元气大伤，免疫力低下，各种疾病长期困扰着她。父亲在北新泾地区工作，为了对家庭多些照顾，年秋天，我们离开久居的天潼路石库门老宅，迁往北新泾新工房居住。谁知市郊结合部的新居潜伏危机，东面有天原化工厂，浜北有染化七厂，刺鼻的异味无时无刻不在摧枯农田的庄稼，侵蚀周围居民的躯体。
小妹十岁那年的一天，她突然按住自己的胸口，脸色苍白，不住地喘息，浑身抖颤，呼吸困难，一阵阵撕心裂肺地咳嗽，使她说不出话，直不起身，口中不断咳出白色的粘液，走一步就得停一停，脚步沉重，行走艰难。医院急诊，医生诊断为哮喘急性发病，开了氨茶碱药片让她口服止喘。这以后，小妹的哮喘反复发病。晚上发作更是厉害，犹如一头凶悍的恶兽闯进她的胸腔撒野，使她的身体变形错位，无法平臥，无法端坐，无法保持舒适的体位，大汗淋漓，上气不接下气，不停地咳嗽，喘时两肩耸起，胸口大起伏，喉间不断发出小猫叫般的嘶鸣声……母亲总是焦急不安地守在一旁，为她揉胸、撫背，擦汗，通宵达旦无法休息。
小妹的哮喘日渐加重，虽经名老中医多次治疗，症状未见减轻。只能长年累月依赖口服药和静脉注射平喘度日。那时我工作单位在郊县，平时在单位住宿，每周休息天都按民间秘方带几味草药回家，但小妹服用之后也无济于事。母亲告诉我，小妹的发病周期越来越短，而且总是深夜发病，张口如鱼“呼呼”地喘息，声音很响，就如拉风箱一样，真担心她一口气回不过来。父母亲精神高度紧张，天天惊觉地和衣而臥，一听得小妹发出锯木头一样的哮喘声，立刻把小妹驮在背上，父母轮医院急诊。母亲体谅父亲白天要上班，让父亲先回家休息，医院伺候着，然后再驮着小妹缓慢地走到家中。母亲担忧小妹的病体，一有机会就向医生护士求教，女儿的病能不能治好？将来能不能结婚成家？医护人员按理是不管病家私事的，但他们同情母亲，怜悯小妹，才婉转地表示：频繁多发的哮喘病人婚后怀孕生育风险很大，严重的会危及生命。这个小姑娘毛病很重，千万不能结婚。婚后要怀孕生育，她每天用大量的药，对胎儿必定有损害，否则害己害人害小辈，你们一定要慎重考虑。母亲多次患病，但她为了照顾小妹，坚决不肯住院治疗，继续日复一日地熬夜护理小妹。长年累月的彻夜不寐，母亲的身体已被拖垮，不到五十岁竟然背驼腰佝直不起身，步履蹒跚未老先衰。母亲知道自己的病况，多次握紧我的手含泪嘱托：“小妹的将来我肯定管不到头了，长姐为母，让伊跟侬生活一辈子，侬要代我照顾好小妹。”面对慈母的重托，我毫无迟疑地作了承诺。关爱胞妹，责无旁贷。我包搅了小妹的学费和衣着，让母亲解除后顾之忧。
小妹中学阶段虽因哮喘发病缺课甚多，但她的学习成绩依然名列前茅。由于身体原因，她体育课免修，因此在她高中毕业后不能也不敢去参加高考。小妹学校毕业后，在北新泾一家中型的建材商场学做财务。这家建材商场，大到托运建筑型材，小到零称涂料、油漆、化学粘胶、水泥、黄沙，应有尽有，业务繁忙。小妹虽然坐办公室当财会，但油漆、胶粘剂的呛鼻气味四处充溢，又刺激了哮喘的频发和加剧。
小妹的哮喘病越来越重，着凉感冒要发，稍微劳累要发，情绪波动要发，甚至渴望想要一件物品也要发。我为自己置办嫁妆时买了一斤半大红色毛线，准备编织一件外穿的开襟绒线衫。小妹见了连说好看。当夜她就发病说梦话：“好看，想也想不着。”我很自责，理解她小学徒工资低，想要购买一件爱不忍释的东西不容易。第二天下班，我匆忙赶到南京东路中百一店，买了同样的毛线送她，答应帮她把毛衣织好，这才让她的病情略有缓和。从此以后，我每添置一件衣料，总是比既定目标降低一个档次，再加些钱可以买到两份，一份自己使用，另一份加工好送给小妹，让她心情愉悦以减少发病。当时，静脉注射对小妹已经不起作用，她隔医院输液才能止喘。我婚后虽然每周回娘家，帮助父母照顾小妹，但毕竟每周只有星期天大半天时间，照料小妹的重担还是母亲一人在硬撑。
母亲日复一日地照护小妹，体力严重透支，积劳成疾，从年起多次住院治疗。我在病床边陪夜时，母亲经常拉着我的手，再三叮嘱要我代她照看小妹一辈子，希望小妹多活几年，不要萌生谈婚论嫁的念头。年平安夜那天，母亲始终在沉睡，我拼命摇撼她，大声呼喊她，她好似醒了，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些什么，我侧耳凑近她的唇边，依稀听见母亲在作最后的嘱托：“照——顾——小——妹…”然后母亲就在沉睡中永远永远离开了我，距离她六十周岁还缺整整十天。
母亲
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为母亲揩身，想着母亲对我种种的好，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淌。我哽咽着最后和母亲面对面说几句惜别的话，已然是泣不成声。按照民间“三领三腰”的风俗，我亲手用全棉布料为母亲缝制了三套远离的行装，尽女儿的一点孝心。母亲走了，我再也感受不到母亲的絮叨和关爱。灵前泣别天地隔，思绪恍惚无着落。母亲逝世已经三十六年，夺走她生命的是疾病？还是劳累？那是我心中永远的痛。
一念之差，冒险婚育母亲去世那年，小妹二十三岁，正是花样年华。小妹的模样蛮俊俏，一米六十的身高，皮肤白晢，眉清目秀，微翘的嘴角总是笑盈盈的，不高的鼻梁反而平添了几分温柔，微微卷曲的头发修剪成細细碎碎的齐耳短发，显得非常清新，只是因为哮喘无眠而引起的黑眼圈，藏不住她的病容。周围的阿姨妈妈都来为她说媒，误导她一个所谓的经验之谈：姑娘家的毛病在生孩子时都能带走的。小妹听了信以为真，由邻居根妹孃孃介绍，和附近厂区的一位青工热恋並谈婚论嫁。
母亲去世之后，我放心不下小妹。学校放寒暑假，我都去娘家小住，可以第一时间照护她，並且不断地劝说，生孩子能带掉一切毛病的说法是沒有科学根据的，不能相信，带病怀孕生育的孩子大多不健康，一旦生下来害自己更害孩子一辈子。劝她牢记母亲的规劝，打消结婚的念头。说来也奇怪，有好多次我们姐妹俩家长里短谈得很融洽，但一旦转入婚姻议题，小妹的情绪立刻激动亢奋，接着就会哮喘发作。记得年寒假的一天晚上，我和小妹作了一次长谈，谁知她突然感觉喉咙里有痰咳不出，无论怎样都憋气，病势比以往更加严重，半夜三更实在受不了，我赶紧把她驮在背上，医院挂急诊。测了个血气，血液含氧量只有正常值的三分之二，而二氧化碳含量快到正常值的二倍。医生直接采取了留院观察等第二天住院的措施，采用激素甲强龙加阿奇霉素点滴、定时吸氧外加吸入式的舒喘灵喷雾剂。小妹住院半个月，静眿点滴也吊了半个月。从此以后，舒喘灵喷雾剂就是新式武器，跟小妹相依相伴时刻带在身边，随时随地都要及时喷吸。因为小妹是老病号，医生护士也都相熟，她们都善意地暗示，要我照顾小妹一辈子，让她放弃婚育，延长生命。
小妹长大了，她有自己的打算，要去结婚登记。父亲老实木讷不善言辞，劝她爱护自己的身体，不要到了黄河出眼泪。她一言以怼：到了黄河飞过去。父亲无奈，焦虑地让我去做她的思想工作。年7月，学生已放暑假，我婉辞了高考招生的考务工作，接连几天早出夜归，从住处小南门赶到北新泾，和小妹作了推心置暖的恳谈。我把她的病情、父母的担忧、母亲的遗愿和临终重托、医生护士的忠告等给她条分缕析，陈述利弊，说明要害问题是珍爱自己的生命，带病结婚怀孕生育，必定会把疾病遗传给孩子，甚至可能畸形怪胎。劝她听从母亲的规劝，不要再有结婚成家的打祘。我非常诚恳地承诺愿意一直照顾她。可以说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谁知小妹正沉醉在美好憧憬之中，一切良言忠告都成了噪音。我劝不醒小妹，平时一向小鸟依人的她，一下子变得伶牙俐齿，她说：“姐姐，我晓得侬对我好，亲眷朋友隔壁邻舍也异口同声讲侬好。但是侬比我大十三岁，到老了是侬照顾我还是我照顾侬呀？我已经是大人了，我有结婚的权利，我想寻个能照顾我一生的人。”我被她说得无言以对，再坚持下去，变成我对她的婚姻自由横加干涉。我国宪法规定，人身自由是公民最基本的权利，任何人不得有凌驾法律之上和超越法律之外的特权。我不能因为好心办事而违法。无奈之下，父亲和我即使有万般担忧，也只能黙认她的决定。
小妹顾及自己的病情，打算婚后养好身体再备孕。男家没有住房，父亲见小妹执意要结婚，为了对女儿有个照应，把8平米的小房间给小妹做婚房，父亲的臥室还要兼堆放杂物、会客、用餐和晾衣多种功能。我答应母亲照顾小妹，她是一个沒娘的女孩，虽然当年我工资收入不高，但我是她的姐姐，哪怕倾自己所有，也必须为小妹准备嫁妆。年的暑假，我置办了六条棉被、与五彩缤纷的织锦缎被面配套，一条凤凰牌长毛水波纹羊毛毯和一条加厚提花毛巾被。还飞针走线为她手绣了四对涤棉彩花荷叶边枕套：粉绿底绣墨绿花、纯白底绣亮红花、粉红底绣紫红花、嫩黄底绣棕色花，光是用彩色线在连弧状的荷叶边上锁边就用了好多个晨昏。除了她婚礼上穿的薄花呢西装和大红色女衣呢西装套裙在名店定制外，其余的四季衣裤裙装都是我亲手裁剪缝纫。我把婆婆送我的祖传樟木箱也给了她，用差额交换的办法换得六十六斤全国粮票，外加一个礼金大红包，连同做好的衣服一起放入樟木箱内，寓意吃穿不愁，六六大顺，蕴含我作为姐姐对她的美好祝愿。
年十月下旬，小妹夫妇在人民广场附近的扬子饭店举行了热闹的婚礼。宾客们纷纷祝贺新郎新娘早生贵子，我只能在心中为小妹默默祈祷：生命金贵，健康第一，多活几年。
小妹婚纱照
美好的愿望与现实生活往往互相矛盾，当事人必然在矛盾中掙扎，身不由己。小妹的公婆养育了九个儿女，已有六个孙子，见面就向小妹询问孕否，妯娌姑姐也轮番游说催生孩子。小妹无法招架，为了维持婚姻的稳定，只能玩命——冒险姙娠。
小妹婚后，我还是每周去看望她和父亲，力所能及地帮她分担一些家务。婚后半年，医院做孕检。医生检查后又对她的哮喘病史作了全面评估，严肃指出可能产生的不良后果，建议她尽早中止姙娠。事已至此，我只能劝小妹多与婆家商量妥善处理的办法。她婆家人多，又病假又调休地陪她去红房子产科、一妇婴、国际妇婴、医院等处就诊，专家医生的结论是一致的，胎儿有遗传隐患，建议及早人流。不知哪位亲戚把小妹带到一个“祖传老中医”那里，说是非常灵光。那老者一搭小妹的脉息，当即断言：“沒问题，顶多生个六节头（六个手指头）小囡。”妹夫全家人欢蹦雀跃，连声笑语：还是老中医有水平！覅紧，覅紧，就生个六节头好唻，六节头阿拉也宝贝的！把许多名医专家的科学诊断和善意规劝统统抛之脑后。我闻听此事，心里充满疑虑，诸多专家名医都明确表示这是一个不该出生的孩子，难道老中医真的比他们还厉害吗？但涉及两个家族之间的大事，我人微言轻根本起不了作用。能说的我都说了，能做的我也做了，再坚持下去势必影响小妹的家庭关系。我能夠做的，就是代替母亲照顾小妹，为她未出世的孩子准备婴儿用品。我起早贪黑，每天忙到深夜，亲手裁剪缝制了婴儿毛衫裤、棉衣裤、小围涎、蜡烛包、小斗篷、小棉被等，还用绒线编织了小毛衣、小毛裤、小帽子和小鞋子，让小妹少操心少费力，也是姨妈我送给外甥的第一次见面礼。
小妹不知受了谁的误导，认为吃药会影响胎儿。孕期擅自停服哮喘药物，导致多次发病生命垂危，抢救中用了大剂量激素和抗生素，一次又一次的恶性循环。据小妹说，她病危时真的就是窒息的感觉，嘴张了也呼吸不了，其间的感觉是近于死亡，似乎世界上只剩下自己呼吸的哮音和罗音。年1月18日，小妹又一次病危。经过会诊抢救，剖腹产下了尚未足月的女婴，当时正是兔年腊月，给她起了小名“兔妞”，学名“晨喆”，希望她一生如清晨般美好，大吉大利，平安吉祥。医院看小妹时，只见她身上插了好多根救命的皮管，不禁心痛万分。但小妹夫妇却如释重负地安慰我：“毛毛头没有六节头，放心好唻。”老中医的姑妄言之和小妹他们的姑妄信之，使我对小妹母女的未来忧心忡忡。
贫病交迫，追悔莫及兔妞小时候不吵也不闹，眉目如画，大眼晴秀气明亮，很机灵，有着小鸟依人的可爱。她说话走路都比其他小孩早，悟性好，模仿力强。听几遍儿歌即能自己吟唱，看到歌舞场面就会手舞足蹈。二岁时看到电视节目里翻跟斗的动作，让我扶着她效仿，三下两下就学会了前滚翻和后滚翻。北新泾老街商店比较集中，我抱着她去逛街买吃食回家，她总要嗲嗲地和我耳语：“买块布头。”我做好衣服给她试试，她会径直走到大衣橱前立停，然后端详着镜子里的自己甜甜地笑出声来，非常可爱。只可惜她体质欠佳，毛病不断，上幼儿园小班时得过带状疱疹，来势很凶，吓煞家人。不知是否她在母体中受了大量激素的影响，她的饥饿感特别强烈。那时家里宴请客人，圆枱面上总有一盘什锦大拼盆，小妹夫妇在厨房切配烹饪，二岁的她饥饿难忍，悄悄地爬上椅子，趴在桌子边捞起方腿、红肠和油爆虾往嘴里送，吃得津津有味，满嘴满手全是油。记得她四岁时来我家作客，午餐时她吃了两个大转弯的炸鸡翅，还有好几杯饮料和点心。我和在座的客人都惊讶她的胃口超人，小妹夫妇没有引起重视，反而很自豪：“阿拉兔妞爽气，从来勿吃跑跑饭，吃得落长身体。”我一时语塞，只能无语。
兔妞饮食的多多益善，对她的生长发育起了负作用。她的身形开始横向发展，六岁上小学一年级时，她的腰围已有七十四公分，成了一个小胖囡。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小学生一律就近入学。小妹费心费力才把兔妞转入“好班”。班主任蓉蓉是一位四十多岁的老教师，敎学上很有一套。她喜欢家长能左右逢源的学生，对兔妞的态度比较冷漠。兔妞个子矮，座位被安排在教室靠墙第一排，她发现上午第二节课后，小朋友都把果皮和食品包装袋随意丢在讲台底下，凌乱不堪。她是一个好动的孩子，把家里的一沓塑料马夾袋放在书包里，每天早晨一到敎室，就把马夾袋放进字纸篓里再沿边翻出，课后她会用手套着马夾袋，把散落一地的果壳纸片捡拾归位，放学后再拎着满满的废物袋扔入学校垃圾房内。由于兔妞日复一日的坚持，她班级的室内清洁是全校得分最高的。为此，蓉蓉老师对她另眼相看，只是班干部都已各就各位，老师增添了一个卫生干事的名分让兔妞担任，以资鼓励。“干事，干事，本来就是做事体的。”兔妞经常笑言，“我是做垃圾干部出道的。”兔妞后来因为学习成绩优异，爱劳动爱集体，連续当选为中队学习委员，直到上完五年级离开小学。
兔妞当了班级卫生干事以后，蓉蓉老师有过一次家访。在闲聊中，老师担心兔妞有提早发育的趋势，建议小妹引起重视。学生家长最听老师的话，小妹急医院就诊。一系列检查报告显示骨骼数据异常超标，小孩的骨龄超前许多。专家的处理方法是口服相关药物控制骨龄猛增，在服药期间禁食一切葷腥食品。这对一贯大胃好吃的兔妞是无法挣脱的桎梏，但她坚持住了。从一年级到四年级，她服药茹素将近四年，个子长高了，体态匀称了，胖囡变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但是这四年的营养不全也为兔妞的健康伏下隐患。
兔妞上中学预备班（六年级）时，我替她出赞助费进了美术特色班。她浓墨淡彩画就的青蛙，总能栩栩如生。她原本是班长，因为班上的体育委员不称职，她自告奋勇当了体育委员，广播操领操、体育课集队整队、摹仿示范老师的体操动作，她都做得非常到位，加上学习成绩优异，深得老师们的一致喜爱。真所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年初寒假前的一个星期天，兔妞突然头痛发高烧，小妹和医院急诊。值班的小医生特别认真仔细，除了测体温和心肺听诊以外，还量了血压，做了尿检和项目较多的血检。检查报告显示血肌酐和尿素氮严重超标，肾脏缩小，医生根据检查结果及血压奇高的病情，诊断兔妞患了尿毒症，必须立刻住院治疗。小妹惊愕了半晌才缓过气来，痛哭失声地喃喃自语：“是我害了兔妞，是我害了兔妞啊……”
小妹对当年的冒险姙娠追悔莫及，长期沉溺在深深的自责之中。然而人世间有许多因一念之差造成的悔恨，纵然是女娲娘娘神火炼石也难以补合。长期以来，小妹以赎罪的心态无微不至地照护女儿。有一次兔妞有低热，小妹将毛巾濡湿，小心翼翼地把毛巾敷在女儿额头退热，螺旋式地削苹果，然后一点不剩地把整圈果皮吃掉，再喂女儿一片片苹果肉。兔妞天真地问：“苹果皮也能吃呀？”小妹笑言：“皮是大人吃的。”小妹不止一次地说：“兔妞是我的心肝宝贝，要我放弃她，我宁可去死。无论有再大的困难，我都要撫养这个有病的孩子。相信兔妞会象正常孩子一样活蹦乱跳地快乐成长。”兔妞成长的过程就是和疾病作斗争的过程，稍微着凉便发高烧，医院，医生护士都会说：又来啦！常常是兔妞犯病，小妹的哮喘又发了，喘得厉害，她只能不断地喷吸舒喘灵气雾剂，使自己不至于趴下，她发誓只要一息尚存，不管遭遇多大的艰辛，也要把孩子的病治好。
有道是屋漏偏遭连夜雨。妹夫工作的某眼镜厂原本效益不错，后来因为在款式、精良耐久度上不能与日本野尻镜架媲美，在价格上又无法与江苏丹阳的廉价成品抗衡。在激烈的竞争中，工厂萎缩倒闭，工人下岗失业。小妹所在的建材商店也因经营不善而停业，员工只能自找出路。小妹一家三口，二人失业，二人身患重病的大额医疗费，几乎陷入绝境。我谨遵母亲生前的嘱托，尽己所能在物质上给予支援，每月在经济上给予尽可能多的资助。尽管我已不遗余力，但对小妹一家的贫病交困，依然是杯水车薪。
生活是不公平的，不管你境遇如何，即使穷得没有选择的余地，也只能全力以赴。小妹夫妇很要强，日子过得再苦，也不逢人哭穷，而是积极向上，努力改变现状。妹夫为快递公司送物件，为家具大卖场运送並组装家具，为家电商城的顾客上门服务安装热水淋浴器，随叫随到，从清晨忙到深夜。因为妹夫的吃苦耐劳和服务周到，受到顾客的一致好评，所以老板们也乐意差遣他。靠着临时打短工，为家庭挣得一份辛苦钱。小妹顶着苦难重重的门户，一边要忍受母女俩沒完没了的疾病折磨，一边要想方设法养家糊口，虽然我已全力相助，终究是绠短汲深，入不敷出。小妹擅长编结，无论是镂空花还是实心凹凸花，她只要仔细端详一番，就能用笔记下花纹的编结规律。她长年累月地代人加工毛衣，挣一些手工费。打毛衣是一个浩繁工程，很多传统家庭都是結了拆，拆了结，常翻常新，一家数口人的毛衣都落在家庭主妇身上。而打毛衣又是费时费力的“线路斗争”，稍有能耐的人家都图省力请小妹手工编结。小妹因此也获得一线生机，她似乎从这个狭隘的缝隙中看到一丝希望，于是来者不拒，拼命地接活干。小妹白天要顾家，深夜才有空打毛衣。怕影响丈夫和女儿睡眠，只能开个小灯，昏昏暗暗，夜阑人静，周围一片寂寥，在寂寞中苦求生存。她手持棒针，一针一针地编结，无限的依次类推，无数的循环往复。打毛衣是个辛苦活，每结一针都要靠手腕处使暗劲，久而久之，她手腕变形，左手食指因反复推送棒针针尖，指端被刺破结痂成了硬茧，眼力不济而早早昏花。小妹是边喷吸舒喘灵平喘边开夜工的，经常忙到东方鱼肚白才稍稍打个盹。
兔妞十二岁罹患尿毒症，十四岁依赖血透维持生命，但她的学习成绩始终优秀。免修体育课，不能再当体育委员，身体不好，当不了三好学生。但她认真学习，乐于助人，经常根据自己的学习心得帮助悟性差的同学解答难题，直到弄懂为止。小妹和老师都心疼她，要她抓紧复习功课，剩余时间尽量多休息。但兔妞胸有成竹地说：“我有把握的。只要教会三个同学，我就不用复习了。”兔妞的人品受到师生和家长的称赞。年早春，兔妞刚满十四周岁，荣获了“学雷锋好少年”的奖励证书，还光荣地加入了共青团。
初三中考那年，学校依据兔妞毕业考试的成绩，有意让她推优直升高中。家人考虑到她身患重病，过不了“千军万马争夺高考独木桥”这一关。征得她本人同意，将第一志愿填报了离家最近的中专——“二轻校天山校区”。
兔妞收到中专的录取通知后，校方要求新生作一次入学前的体检。当时忧心忡忡，生怕查出个子丑寅卯会失去求学机会。幸好体检全是常规项目，侥幸蒙混过关。入学以后，中专老师根据她的中考成绩，让她担任团支部书记兼学习委员。她努力学习，关心集体，助人为乐，是老师的得力助手，连续被评为好学生、好干部、好书记。
小妹对兔妞的生育撫养，关心照应乃至缜密的护佑，却由于疾病基因在作祟，一切都成了无用的努力。年初开始，兔妞感觉混身沒劲，吃不下东西，走路都打晃。一查发现她的肾脏已严重萎缩。肾脏的正常大小是长mm、宽60mm、厚29mm，而兔妞的左肾为88×36mm，右肾为29x31mm。医生再三强调，若不换肾，可能挨不过一年。小妹夫妇都患有慢性疾病，不符合器官移植条件。当时的兔妞已在死亡的悬崖边上徘徊。小妹顾不得忧伤和叹息，到处寻觅肾源，知悉淮医院也做换肾手术，关键是办登记手续时，需要及时支付六万元首付款。当时市区的房价是每平米八千元上下，六万元是一筆不小的数目，而小妹东借西凑只有三万元。生命比钱更金贵，时间就是生命。我当即资助三万元缺额以解燃眉之急，救命要紧。医院的办事效率很高，于年6月30日为兔妞进行了肾移植手术。感恩器官捐献者的大爱，让兔妞逃过劫难，保住了她的小命。尽管肾移植手术欠下了巨额债务，但兔妞手术的成功使小妹眼里有了神采，她额头和嘴角的皺纹里似乎有了笑意，她的脸色依然是病容的苍白，举手投足间显露出她对女儿的未来充满希望。
年夏天，品学医院（医院）彔用，有了一份稳定的工作。但肾移植患者后期的抗排异，测尿量，定期血检体检等后续治疗还得由小妹照护。.再说兔妞的肾移植手术使得家里一贫如洗，为了还清巨额的医疗费债务，小妹节衣缩食，常常连中午饭都被省略。我实在看不下去，还是一如既往地给她经济上的资助，让她继续贴补家用开销。小妹夫妇好不容易熬到退休年龄，有了稳定的养老金。家里的住房拆迁后，又精打细算，候分掐数地用动迁款购置了一套二手房，虽然是小两室，但南北通透，就在地铁二号线北新泾站邻近，居住条件比以前的八平米朝北小间大有改善。
命运多舛，造化弄人。就在小妹家境有些许好转之时，厄运又接踵而来。小妹活得太艰辛，辛苦、劳累、疾病、艰难凶险，贯穿她的一生。万般悔恨的沉重负罪感，郁闷在心无力排遣，小妹先后又患了肺部真菌感染、肺心病和皮肌炎。而治疗皮肌炎和哮喘的药是相克的。几种疾病轮番折磨她，使她痛苦不堪。年1月28日凌晨，她如厕时惊叫一声，便倒在闻声过去的妹夫怀中。救护车风驰电掣地赶来，跟车医生尽力地进行心肺复苏，一切都为时过晚，小妹因突发心梗猝然长逝，享年仅五十四岁。
我和小妹同胞手足，相亲相爱半个世纪，尤其是母亲离世三十一年来，我牢记母亲的重托，与小妹守望相助，患难与共，人生中的艰难困苦荆棘坎坷，我和小妹风雨同舟唇齿相依，协力同心才一一险胜过关。实指望否极泰来，我们姐妹俩可以常聚常叙共度晚年，同看云卷云舒，同赏夕阳晚霞。谁知最后与病魔死神一搏，我们虽然全力以赴，却一败涂地。青烟带不走一切，带不走我对小妹的爱，也带不走我对小妹的深挚情意。征得妹夫同意，我购置了一个贵重的乌木雕花骨灰盒，作为赠小妹的临别纪念。小妹长期以来把八平米的小房间给女儿起居作息，晚上夫妇俩在厨房的地砖上铺设薄板和被褥就寝，整整将就了十一年。小妹永远离开了人世，那边的世界不用输液打针，也没有痛苦，希望她在乌木雕花的小盒床里躺得舒适，睡得安逸。我还写了一首小诗送别小妹，愿意继续关爱照应兔妞，让她走得放心。
泣胞妹静霞
贫困不移质朴心，
辛勤操持暖家庭。
难舍亲人抱憾去，
玉洁松贞留德馨。
扶助兔妞我尽责，
血浓于水续亲情。
小草春暉，感恩“同仁”小妹永远永远地走了，妹夫继续早出夜归发挥余热，挣钱为兔妞支付昂贵的医疗费，更重要的是，移植肾的平均寿命为十年左右，他要竭尽全力帮女儿准备第二次换肾的巨额费用。兔妞自己也节衣缩食，拼命省钱积攒第二次换肾的巨款。我是兔妞的姨妈，关照兔妞责无旁贷。我依然象小妹在世一样，每月资助她一千元零用，让她在添置日用必需品时不至于囊中羞涩，让她手中有钱心中不慌。
兔妞是年夏天毕业的，虽然她品学兼优，但她毕竟只有中专学历，又是肾移植的大病患者，寻找工作的希望极其渺茫。由于学校的竭力推荐，医院（医院）接纳了非医卫专业的她，把她安排在门诊部服务中心，不用三班倒。
兔妞感恩医院的破例录用，异常珍惜来之不易的工作岗位。从她参加工作到最后的夺命手术，足有十年半从沒有请过一天病事假，即使病了也是用加班积休单去抵充的。病人在门诊窗口总能感受她甜美的声音，亲切的话语和贴心的服务。医院组织的各项活动，节假日单位开联欢会，她会自告奋勇地组织科室同事排练节目，然后随着一群俊男靓女上台载歌载舞。她出手快，写得一手好文章，是多次演讲比赛的常胜选手。兔妞自己身患大病，她对患者的痛苦感同身受，她经常做份外事，满腔热忱地帮助病人排忧解难，受到广大病人和家属的一致赞誉和敬重。
年9月底，医院切除腹腔囊肿。过了国庆黄金周，她迫不及待地坚持上班，尽心尽责地为病人服务。十月秋凉，气温骤降，一天，一位“强生出租”的大叔血压飚升走路不稳，妻子抽中午时间扶着病歪歪的丈夫去医院急诊就医。挂号、就诊、付费、检查、配药……正当阿姨一人应接不暇，无助又无奈之时，却遇见了素不相识的兔妞餐后经过此处。兔妞当即放弃午休，借轮椅车送大叔去相关科室检查、就医、取药，为大叔安排好输液的座位，还体贴入微地在大叔身边伺候，一直忙到下午上班时间才离开。后来大叔病情缓解，夫妇俩一直记得兔妞的好。当时只知兔妞在服务中心却不知姓甚名谁，经多次打听寻找，才知道之前细致周到为他们夫妇服务的女孩竟然是一位肾移植的大病患者，不由得泪流满面，他们在事先准备的感谢信中填上了兔妞的大名，除了给院方送感谢信外，还再三祝愿兔妞身体健康。科室主管觉得自从服务中心创设“爱心服务车”以来，兔妞的助人为乐受到许多病人及家属的称赞，就让兔妞以“爱心服务车”这一亮点撰写成文，代表门诊部参加各级演讲竞赛。兔妞写得认真，事例又朴实感人，在竞赛中一路过关斩将，最后在区级大奖赛中夺得银奖，为医院争光添彩，也为门诊部的优质爱心服务大大提升了知名度。
严霜单打独棵苗，弱者永远逃不脱命运的手掌。接受器官移植的病人，术后必须每天服用足夠剂量的抗排异药，据说此药降低病人的兔疫力，会导致各种疾病，包括恶性肿瘤。兔妞不幸中招，连服十年抗排异药，小病不断，她的健康状况頻频亮起红灯，继腹腔囊肿手术之后，又陆续做了甲状腺穿刺和一系列腹腔内窥镜等小手术。年1月下旬，兔妞在中山医唍做了输尿管癌切除手术，就此开始了病假长休。她不怨恨命运的坎坷多舛，不嗟叹生活的无情磨难，在病中，她写下了《大“同仁”下的一棵小草》，医院对她的关爱，表示病好以后还会重返岗位，继续努力工作。这篇长文登载在医院周年院庆《我和同仁的故事》纪念册上，感人肺腑，医院同事阅后潸然泪下。
在术后治疗中，医生考虑到化疗会损害兔妞的移植肾，采取了口服药、放疗和膀胱灌注多管齐下来控制她的病情。当时治疗恶性肿瘤都以杀死癌细胞为目的，外科医生手术剜肉，内科医生化疗下剧药，放疗医生用电烤，都想歼灭癌细胞，但结果是癌细胞仍活着，病人则每况愈下。年4月中旬，多份检查报告显示兔妞的肿瘤已扩散到膀胱和卵巢。一向乐观坚强的兔妞实在无法承受这个致命的打击。她要我陪她去人民公园散心，我当时百感交集：去年盛夏，我们一老一小在湖边赏荷、摄影、题诗，谁知未满一年，情况竟如此恶变。我与兔妞在湖边石上携手而坐，黙然无语，任由泪水从腮边渗入唇角，唯有苦涩味。
医院泌尿外科主任王敎授为病人的安全考虑，决定于5月5日给兔妞先做电灼手术，如果手术顺利，那就皆大欢喜。谁知一切准备就绪，专家在手术进行时发现她的癌细胞已蔓延成苔藓状，电灼手术无法根除。下一步只能做膀胱全切手术，创伤大，造口易感染，生活质量差等艰难都需要患者和家属慎重考虑。
小妹先女儿而去，我却无法保全她的女儿。我轻轻地捧着兔妞的脸，为她拭去泪水。她瘦弱的身形，憔悴的脸庞，失神的眼中带着恐惧和愁绪，干涩的嘴唇欲言又止，纤细的小手微微颤抖。上天不公，看着柔弱文静的外甥女被病魔紧扼咽喉，我泪流满面，心如刀绞却又无能为力。兔妞经过痛苦的纠结和艰难的思想斗争，考虑到自己才二十来岁，今后还有许多路要走，最终决定与命运相搏，接受膀胱全切和卵巢切除手术。这是一台高难度多器官的大手术，医院的王教授事先作了周密的安排：泌尿外科王教授团队和妇科章主任联合手术；保证手术时病人的足量用血；请电视台对手术全过程作实况录像。
手术前两天，浦东电视台的郑谦益记者对王教授和兔妞作了专访。5月23日上午八点前，郑记者进手术室实况录像，医护人员和兔妞各就各位，进行手术。我们家属在手术室外心神不宁地等候，只希望她手术顺利。到晚上二十点以后，妇科主刀章主任找家属谈话，两次告知病人家属。第一次告知膀胱已全切並做了造口，继续进行卵巢切除，术后必须进行化疗。第二次告知癌细胞已侵害到大网膜，再切大网膜病人就下不了手术台了，还是让她自己再支撑一阵子吧。从上午八点至晚上二十二点四十分，手术足足进行了十四个小时以上，待兔妞苏醒后才送回病房。
我在病床边眼睁睁看着兔妞被东开一刀西开一刀，身上插满各种管子，饱经磨难，受尽熬煎，我的心被利刃狠狠捅穿。我不敢替她更换纱布药垫，是担忧操作不慎，反而害她伤口感染；我不敢替她把疼痛揉按，是担忧用力不当，反而害她痛彻心肝；我不敢为她递上整瓶的矿泉，是担忧她进出水量失去平衡，反而害她因此病变。我在病床边与兔妞相依相伴，如果我的泪水能将她的痛苦冲淡，如果我的不安能化作她的须臾平安，如果我的无寐能换来她的一夜酣眠，这样的分担，我是多么心甘情愿。兔妞的每一声呻吟和呼喊，她病情的每一次波动反复都让我抖颤，那个血淋淋的造口，就是犁耙碎裂我的心田。我多想帮她掀掉重重缠绕的绷带药垫，我多想握她的手和她娓娓絮言，我多想拭去她眼角的泪珠点点，可是连我努力强颜的苦笑，她也无力瞧见。
兔妞手术后在医院住了十天，医院病床紧张，急忙向她的工作单位——医院求救。在危难之中，医院又一次接纳了她，迅速为她在泌尿外科腾出病床，让她安心后续治疗。感恩医院的大爱，让她这棵孱弱的小草沐浴着暖暖的春晖。按照不成文的规定，病人住院一般控制在十五天左右。医院对兔妞用足了政策，基本上每十五天转其他科室病房一次，前后转了肿瘤科、肾脏科、外三科，心内科等，然后继续轮转，连续住了半年以上。医院领导安排后勤职工每天抽空陪护她，无微不至地给她送去温暖；单位同事每天给她送去当天清晨鲜榨的果汁，都期待她的病情能转危为安。更为感动的是，她当时已无力下床行走，医院的小伙伴们特地去专卖店，合资购买了一双当时最新款的阿迪达斯限量版运动鞋，让她仔细观瞧，帮她掀开一角被窝试鞋，然后把鞋放在她能一直看见的床边窗台上，希望她康复后一起参加医院周年院庆，希望她康复后参加集体旅游，一起饱览祖国的江山多娇。
兔妞住院期间，舅舅舅妈（我弟弟和弟媳）隔三差五去病房陪伴她、照顾她，送去亲情的温暖；表姐（我弟弟的独生女儿）不远万里从国外回来，搀扶九十一岁的外公（我父亲）去病房探望她，送上火热滚烫的爱心；她父亲长期夜间陪护，中午还要给她送一次煎好的中药汤剂，睡眠不足加上心烦意乱，两次在往返途中被助动车撞倒，后期又因脑部瘀血住院手术。兔妞长期臥床，家里煲去的营养汤难免品种单调，她常常念叨过去品尝过的小吃。我每周值班四个白天，有时再连夜班，我安排好家事以后，医院两边跑，经常累得走路象瘸腿一样。但我还是抽空去为兔妞选购吃食，她点什么我买什么。我去南京路的食品公司买“一食当家”精红肠、去泰康食品店买鲜肉月饼、去国际饭店买酒醉蛋糕和蝴蝶酥、去王家沙买寿桃和蟹壳黄、去淮海路“全土”商店买醉麸和“采石矶”的饴糖五仁果条、去哈尔滨食品店买现烤的小蝴蝶酥和西番尼……逢到我值班都变换花样给她送去。尽管她每次都吃得少扔得多，但我尽心尽力了，依然感到宽慰。有一天我值夜班，兔妞长吁短叹，她说自己病假已长达十个月，再过九个月合同到期，担心单位不再和她续聘，没有工作和收入无法生存。我柔声安慰她：“你安心养病要紧。万一沒有工作，姨妈帮你去社保中心申请低保。姨妈和姨夫养老金收入不菲，加上每月定期储蓄的利息作为贴补，我们一起生活，虽然不能随心所欲，但也足以衣食无忧。”兔妞听了，眼窠盈盈，泪水沿着鬓发湿了衾枕。又有一天傍晚，兔妞在言语中流露出活得太苦，想走的意思。我苦苦相劝：“世界上最金贵的是生命。上海女性的平均寿命是八十多岁，姨妈还不到古稀之年，离开八十多岁还有十几年，姨妈心甘情愿让八年寿给你，我们一起生活，到时候我们手搀手去天堂和你妈妈外婆相伴。”兔妞惊讶地看着我，泪水夺眶而出。夜深人静，病房里不时响起邻床病人和家属的鼾声，我和外甥女兔妞一老一少，小指紧紧相勾，许下了“让寿八年，拉勾上吊，永不反悔”的誓愿。
美好的愿望敌不过残酷的现实。输液、中西医结合、热疗都无法抑制晚期肿瘤细胞的疯狂扩散，医生只能对兔妞实施化疗以救命。谁知就此恶性循环走上不归路，化疗损害了移植肾，血液透析时，她的胳膊被固定了，犹如独臂兽一样，她躺在透析机一旁，输液管里流淌着鲜红的血，她脸色惨白，但仍然勇敢坚忍地安慰我：“姨妈侬覅怕，我等一息就会旧貌换新颜了。”后来有好多次，都是血透到一半血压骤降，医生害怕出危险而不得已停止，只能隔天靠输血和吊白蛋白维系生命。各种塑胶管从鼻咽道开始插到腰腹，疼痛使她的面部常常变形。切除几件器官的兔妞，被咄咄相逼的癌魔折磨得形销骨立，奄奄一息，腹胀如鼓，积水不断从皮肤的毛孔里渗出，尽管身下铺了尿垫，但盖被始终是潮湿的，更换都来不及。好得她是本院职工，护士们都能尽量满足需求。
人力毕竟不如天命，人生大限，无人能破。年12月10日起，兔妞的病情更加恶化，吐血，腹水鼓涨导致手术缝合处迸裂，腹水噴涌而出，顿时湿透了被褥，兔妞躺在污液之中，腥臭难闻，惨不忍睹。连高薪聘用一对一照料的护工阿姨也躲得不知去向，医生采取了急救措施。12月13日，兔妞突然视觉丧失，不断发出绝望而又无力的悲声：“看不见，看不见……”我心中牵念一动，似乎要抓住什么重要的东西，又似乎要失去什么，便上前拉住她的手紧紧相握。医生护士也守在病床边，把该用的医疗手段都用上了。只见她微微地喘气，气息越来越小，眼光越来越黯淡，象一盏耗尽了油的小灯难免熄灭一样，慢慢地，气息沒了，眼晴沒神了，最后被凶残的病魔拽走。就在年12月13日19点36分，兔妞的生命被定格在二十八岁，我与她瞬间的握手竟成永诀，铭心镂骨的痛。幸亏医护人员的相帮，有条不紊地给兔妞梳头，揩身，换衣，给她穿上心爱的阿迪达斯运动鞋，将她转移到地下室的专柜停放。並在第二天医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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